审委会委员的自白：暗箱里的真相

我是一名基层法院的法官，作为审判委员会的委员，每半个月会参加一次会议，讨论决定全院的重大、特殊的案件以及刑事案件中拟判处缓刑（字面意思为暂缓执行，实际为监外执行的意思）的案件。我们每次讨论的案件都非常典型，再加上现有的法治环境里充斥着行政干预和社会关系的渗透，讨论过程中经常接触到各种可笑可恶可恨可悲之事。说来给大家听听。

案例一 史上最没记性的贼

2011年3月1日，一对夫妻驾车到某风景区旅游，在酒店门口停好车后进酒店登记投宿，回车上取行李时，发现副驾驶座上的车窗未关，车内一万元现金被盗，遂找来酒店店主李某投诉，店主李某打110报警，并向前来的警察介绍案情，警察察看了一下周边环境，很有把握地安抚失主：“此案三分钟可破！”便把失主和店主带往酒店监控机房，监控摄像中盗贼原型毕露，是店主路过，见车窗未关，顺手牵羊盗走顾客钱财。审讯时，店主交代，他忘记了自己在酒店各要紧位置安装了监控摄像防盗。

审判长意见：判刑一年，缓刑。我想，人生难免有偶尔犯错，于是投赞成票。最终十三票赞成，零票反对通过。李某免去一年的牢狱之灾。各位要当心啊！你身旁那个有头有脸的人也指不定是个贼呢。

案例二 强奸在校女初中生，公安局竟然建议判缓刑

2009年9月11日下午，被告陈某授意手下两个马仔，找个处女来玩，并在某大酒店936房间开房等候。俩马仔来到某实验中学，找到小学时的同学刘某（未成年），诬赖刘某骂了其妹妹，挟持刘某(13岁)上车来到酒店。进入房间后，被告陈某用刀威胁刘某脱光衣服将其强奸，经法医鉴定，致刘某处女膜破裂。刘某父母报案前，陈某已经潜逃。案件承办人的判刑意见是：有期徒刑三年，缓刑。承办人读完审理报告，会上立即一片哗然，我感觉到一股热血冲上脑门，以致双颊发红。十三位委员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承办人：此案能判缓刑？！承办人也是一脸无辜，娓娓道出个中缘由：公安部今年开展“清网行动”，网上追逃归案要达到80%，否则公安局长免职。公安机关为了完成任务，便向逃犯家属承诺：如果主动归案，投案自首，只要不是人命案，都给予缓刑优待，同时透过官方渠道向法检两院院长打招呼，请求支持一下公安局的工作，对自首归案人员判处缓刑。该被告即是其中逃犯之一。归案后由公安机关取保候审，一直呆在家中，未进看守所。承办人讲完后，各位委员仍然不能接受缓刑意见，一位女委员说：“如果我是那个母亲，我不要判他的刑，我会找人把他给阉割了。”院长见状，对承办人说：“向公安局解释一下，没有办法判缓刑，强奸罪应判三到十年，就按最低的三年判，也算是从轻发落了。那两个马仔一个判了六年，一个判了五年，他判个三年也算可以了。”于是，各位委员表态，对院长意见十三票支持，零票反对通过。在正常情况下，该案判刑不会低于七年。

案例三 做贼的告了捉贼的

立冬以来，市面上狗肉看涨，乡下村民的看门狗连接被盗。村民周某决定蹲坑捉贼，邀集村民5人，埋伏于村口，至晚上十一时，未见任何动静，便商议四处巡查一遍后散伙。刚从隐身处出来，就发现两个骑摩托的外村青年可疑。便拦下摩托检查，在摩托的后备箱里，发现弩箭、毒药、绳索，确系盗狗贼无疑，便把两人捆绑到村中的树上暴打解气，打完欲送派出所，两贼求情：“只要不送派出所，愿意每人出五千元私了。”周某等人一合计，将价格定为八千元。两贼打电话叫家人送钱，一个送来七千九百元，一个送来七千元。两贼脱身后报警，周某等5人束手就擒。检察院的起诉书指控，周某等5人犯有敲诈勒索罪，请法院依法惩处。审判长意见：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，判处周某等5人有期徒刑一年零一个月，缓刑。我向审判长提出质询：“钱呢？”审判长：“下落不明，案卷中没有交代。”表决结果全票通过。

案件宣判那一天，盗狗贼也来到法院偷听，审判长读完判决书对被告说：“要不是审判委员会委员慈悲为怀，送你们去蹲十三个月的牢房。这亏可就大了。”

被告说，“冤啊，做贼的告了捉贼的，捉贼的反倒要坐牢。”

盗狗贼身上的伤仍在隐隐地痛，心想：“真解气，这就是你们这伙野蛮人的下场，要是法院能替我们要回钱来，就更好了。”

检察院公诉人说：“公安机关简直是胡闹，那么多大案要案的逃犯没抓几个回来，这样的案子瞎起劲，当心让你们把钱交出来上缴。”

派出所的说：“别，您瞧，一个派出所没辆车不行吧？一辆车一年少说也要两万块钱来养，你们检察院逮住一个贪官，就是一座金山，我们庙小，难着呢。”态度虽诚恳，可就连盗狗贼都不肯相信。

案例四 判刑也用上了数学公式

最高法院的刑法专家们，最近发明了一个很时髦的东东，叫做量刑规范化，就是把罪犯犯罪的各种情节，犯罪后的表现，通过数学公式演算，决定该判几年几个月的有期徒刑。比如，某人犯盗窃罪，刑法规定应判三年以上，十年以下，究竟应判几年。以前的做法是审判长根据本地本法院之前的判例做参考，在量刑时进行一个大致平衡。办案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。现在操作方法是这样的：首先，确定此案的起点刑期，我们假定为三年，然后盗窃金额按照每五千元加一年，每盗窃一次加一年，法庭上认罪伏法减10%，如果有自首减30%，如果未成年减40%，将各种因素加减乘除以后，得出的数字就是刑期。

今天讨论的是一个抢夺案，一个高中生，姓易，未成年，两次骑摩托飞车抢路边行人的包，共抢得两万九千八百元。按量刑规范化的公式演算，抢夺罪每三百元加一个月的刑期，两万九千八百元等于一百个月，加上起点刑三年，总刑期一百三十六个月。未成年可减去40%，此人的总刑期仍在六年以上。而判缓刑的条件，必须是三年以下的案子，故提交审委会讨论怎么判。之前类似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，均是按缓刑处理，难道因为要搞量刑规范化，就要把这个少年送进监狱？而且，六年的刑期明显过重，已超出了抢劫罪。委员们七嘴八舌，莫衷一是。我的意见是，承办人把案子拿回去，复查一下，找出所有能够减刑的理由，如悔罪表现，认罪态度好，退赃表现好，把刑期降到三年以下，再提交讨论。我的意见获得了一致赞成。

目标任务一经锁定，按按钮只是举手之劳。

案例五: 当今社会还有强奸案

现代都市，哪儿没有卖淫嫖娼的地儿。从几十元到数百元各种档次都不会缺。所以法院审理的纯暴力强奸案少之又少了，原因是暴力强奸的犯罪成本与几十元的嫖资相比，代价实在太大。当这个案子的审理报告发到委员手上时，有人嘀咕了一声:”咦，当今社会还有强奸案！”委员们怀着好奇心听取审判长的案情介绍: 案子发生在2011年4月1日凌晨零时许，被害人谌某打完麻将步行回家，被告周某伙同另二人，驾一辆普桑，持刀从街道人行道上将被害人谌某劫持上车的后座，上车后被告周某的同伙开车，被告周某把谌某的眼睛蒙住，捆住双手，用刀自里向外将被害人谌某的内裤及腿袜挑开，进行强奸。由于被害人谌某不停地扭动身体，致使被告的阴茎未能挿入，在阴道囗射精，精液喷射在被害人谌某的内裤上。三罪犯劫走被害人谌某包内现金二千余元，身上佩挂的玉佩一个，手机一部，然后将被害人谌某抛在城郊的荒山上。被害人谌某步行下山求救，走到一村庄借得电话报警，并打通老公电话呼救。凌晨5时警察才找到被害人。

案发后，警察将罪犯留下的精斑进行DNA检测，从公安系统的DNA数据库中找到周某的DNA与犯罪现场的完全一致，案件告破。罪犯周某22岁，作案时已坐牢18个月，刚从监狱刑满释放10天！周某被抓后拒不承认犯罪，拒不供出另两个同伙，本案是零囗供。

审判长的意见是:1, 根据我国的法律规定，本案属于强奸未遂。犯罪未遂的案件一般可以从轻，所以从轻判处三年，缓刑。2, 检察机关指控的抢劫罪证据不足，只有被害人谌某的陈述，沒有被告人的口供，也没有其它证据可以佐证，对检察机关指控的抢劫罪以证据不足不予认定量刑处罚。

审判长的意见简直是石破天惊，审委会将怎样表决，罪犯能逃过一劫吗？

表决前，委员们就已经开始议论，此人从街边劫持行人强奸，实在是胆大妄为，蒙眼、捆手、用刀割被害人内裤，手段恶劣如禽兽，要多关几年。院长说，被害人的钱物罪犯会不抢走？难道还会发善心留给被害人？被害人谌某的陈述难道不是证据？

开始表决，三票同意判处缓刑的意见，九票反对。院长说，强奸未遂判4年，抢劫判5年，合并判九年。不可便宜了他。再次表决，13票同意判九年，0票反对。

性质如此恶劣的案子，要想把人”捞” 出来，仅仅搞定了审判长. 刑庭庭长是远远不够的！

案例六: 左边与右边

今天讲个民事案件。民事案件上审委会的非常少，绝大部分是再审和重审案件，按规定此类案件必须经审委会讨论。

某开发商将楼盘施工设计图上的401号毛坯房卖给了甲，甲付五万元定金，签合同一份。房管局在备案资料中，该房的标识是402号，与设计图上的401是同一套房。此时房价己上漲二成，开发商见利忘义把房子又卖给乙，乙付10万元首付款，也签合同一份。房子竣工后，该房的门上钉上了铝制的门牌号303，此时房价又上漲二成，开发商又把房子又卖给丙，丙付全价款50万元，并拿钥匙开工装修。甲先发现问题，遂占住该房隔壁的401房，虽不是交定金当时的401房，但合同上载明的是401，铝制的门牌号也是401，将错就错等于没错！开发商收了三个人的钱却只有两套房。乙把开发商和甲丙告上法庭，要房子不要退钱（房价巳涨四成）。原审判决开发商双倍返还甲的定金计10万元，房子归乙所有。

凭心而论，案子断得不算太离谱。但判决书却闹了个天大的笑话。判决书的原文是这样写的：”x栋x单元三楼右边第一套住房归原告乙所有。”原告、被告和负责执行的法官拿到判决书后都傻了眼。这右边第一套究竟是哪一套，这个开发商、房管局、甲、乙、丙都纠缠不清的问题，最终法官也没能够搞清楚，故对本案进行再审，并提交审委会讨论，帮忙弄清楚左边和右边的辩证关系。

原审法官的学历仅仅是高中毕业，原职业是县剧团的地方戏演员，八十年代初赶上了某个机遇，进了法院，先做保安、司机，后做书记员，媳妇熬成婆，终于坐堂问案，也有十几年的审判经验了，履历表中的学历也悄然升为本科（函授）。基层法院仍然有许多这样的本科（函授）生至今坚守在一线审判岗位。奈何奈何！

案例七: 在信访和维稳面前，神圣的法律也要让路

明天上级法院有个检查组来检查，检查内容是信访风险评估工作。上级法院要求每个民商亊案件都要进行信访风险评估。信访风险共分三个等级，一级风险最高。案件承办法官负责评估。操作起来也不复杂，只需要填写一张表，写上一些案件的基本情况，原告被告的姓名年龄住址，然后依据案件承办法官的心情好坏，在數字一至三内任选一个填入表中。事虽简单，但工作量不小，2000多件案子要补填2000多张表，全体加班造假，怨声载道。

碰巧有这样一个案子，2009年11月，乐某无证驾驶，在高速公路上车辆失控并向左转，冲垮路中央的活动栅栏(铝合金材料) 与对面车道的车辆相撞，致本车乐某及乐某的家人共计三人死亡，对面车道的车辆四人轻伤。因无证驾驶, 交警认定乐某负事故全部责仼，保险理赔仅一万余元，死者在殡仪馆冰箱中已躺了近一年多，糾纷仍没有解决。

死者家属只好来法院，状告高速公路管理局，原告诉称：路中央的活动栅栏，不结实，未能有效隔离车辆，致使车辆冲入对面车道，高速公路管理局负有管理责任，故向高速公路管理局索赔99万元。

审判长介绍，高速公路设计施工规范关于路中央的活动栅栏是这样要求的: “在有条件时，可具有一定的防撞功能。”很明显，如果完全按法律判决，原告败诉无疑。可是，如果按法律判决原告败诉，那么信访风险就不是一级了，而是特级！原告已经放言，全体亲属约百人将走上高速公路制造影响。那样的话将酿成维稳群体事件，谁来担责？在信访和维稳面前，神圣的法律也要让路。

审判长强调，调解了多次，双方各持己见，差距非常大，尤其是被告，坚持已方无任何过错，一毛不拔。院长这时发言了：法律应当得到尊重！信访风险又不堪承受。案子主审法官要死死抠住”一定的防撞功能” 这七个字，以判决高速公路管理局败诉相威胁，逼迫高速公路管理局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向原告救济几十万元，以调解方式结案。高速公路不差钱。如果原告方面无理取闹，就用不结案或判原告败诉进行威胁。

有人问: 如果双方都软硬不吃呢？

答: 那就把信访风险转嫁到高速公路管理局去！

问: 怎么转嫁？

答: 暗示原告去高速公路管理局闹呀！但只可意会，不可明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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